范雅鈞

【專訪側寫】從地酒到農會演進 台灣農學史家范雅鈞的專訪側寫

1895年之前,當時的台灣稻米、小米、根莖類作物只要豐收,農家就會把多的就拿來釀酒。不知道當年的民間風情,是不是每到節日或稼莊期段落,一家人齊力製酒釀酒那樣,還是努力製酒而天天買醉呢?

然而,那難以想像的製酒風情,在台灣被割讓給日本、日本離開,國民政府來台後,足足消失了80年。

日本官方從1897年開始,陸續針對鴉片、鹽、樟腦,再到1922年針對酒品管制、設立了專賣局,展開了專賣制度,民間不再能夠私釀販售,只有官方可以。

日本在1945年離開台灣之前的專賣制度,農作生產、稻種改良、買賣制度的建立,卻也留下了不少研究和成果,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現代化,當國民政府來台後,另外執行的專賣制度,則又是一段混沌的歷史沿革。

80年後,2002年因加入WTO,台灣才重新開放民間自釀與成立酒廠。

2年前的盛夏,我因地酒專題訪問工作,才了解到這段歷史的空白,藉由重新開放的20年間,接觸到台灣地方酒造品牌的發展。

雖然台灣民間製酒歷史因為專賣制度而留下了空白,並沒有真的留白。我在地酒專題採訪之前,曾接觸一位鍾情台灣農作物製酒的教授陳千浩,在熱情的解說受訪時,拿出一張護貝紙張,教授指著上面的公文記錄,一位日本人青木繁,他在台灣種出了現在聞名的「吉野米」。好奇心追問之下,教授請我直接去找給他資料的一位台灣農學歷史學者范雅鈞。

國立高雄餐旅大學飲食文化暨餐飲創新研究所副教授、釀酒師陳千浩介紹地酒歷史,因為日本人青木繁引薦台灣農業歷史學者范雅鈞。(張語屏攝)

我找到近年出版的《吉野村回顧錄》的書,了解到當年花蓮吉野村(現「吉安鄉」)的背景,裡頭果然有記載一位姓青木的日本人,但全名不是青木繁,而是「青木茂」,他也是專門種植吉野米做為獻穀天皇米及酒米。

回到家後,繼續查歷史記錄,在同期,台灣也有一位日本人叫青木繁。那位青木繁是1916年在總督府專賣局工作的公職人員,1921~1946年在台之間,他也是高中和台大森林農業系所的教授,傳聞他與「蓬萊米之父」磯永吉,開設了相關熱帶林業課程。

大費周章查資料,資料還是對不上來。我在臉書找到了歷史學者范雅鈞,決定大膽的向她臉書私訊求證,她第一時間就回應我,為我撥雲見霧,看到真相。

原來在《吉野村回顧錄》這本書,是因為音譯關係,「青木繁」而非「青木茂」。范雅鈞說,「我們後來有去調出日治時期的戶政資料,『茂』、『繁』,日文發音相同,那部書為新的中譯本,也許是選錯中文字了。」

但那位在總督府專賣局工作的青木繁,也不是她說的這個青木繁。

後來,我也在范雅鈞所撰的《吉野一號米》書中第2章,「廣植:南國沃野」,看到她其實也為這個青木先生,追查了很久,爬梳和釐清史實,並做出更完整的澄清:

《官營移民吉野村回顧錄》記載, 吉野村宮前部落的年輕日本移民青木繁,一九一三年入村時帶來故鄉熊本縣肥後米,經過幾年努力試種,「清水先生,這次終於種出特級稻米了!當時已是1919年秋天。種出來的米,口感與『肥後米』相似,為了感謝他的辛勞,最初稱為『青木種』,很快地流傳到全村,後來又不斷改良,農民收入增加。1923年,為了表揚青木君,特地取名「吉野米」,由於水路擴建,產量持續增加,農民荷包也越來越滿了。」

雖然這不在我我原本要做的專題報導調查內,我卻痴心的追查這段歷史線,因緣際會地認識了范雅鈞。當時還未見過本人,卻印象深刻。

范雅鈞所寫的《台灣酒的故事》首版推出是在2002年,距今20年後,於2023年7月1日再度重新出版上市。(張語屏攝)

2022年1月在美濃農會的未來超市活動(農會超市)見到她,我厚著臉皮直接向她打了招呼。原來她就是協助美濃農會為超市改造,善用國產木材和農業歷史,讓未來超市成型的設計者,抓緊機會,我寫了一篇未來超市的報導。

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研究員、經濟學者瞿宛文出席新書發表會,支持過去擔任她助理的范雅鈞。(張語屏攝)

向團隊推薦了她的《台灣酒的故事》,前同事們專訪她,也完成了重要的拼圖。2023年7月,出席了20年後重版出來的《台灣酒的故事》記者會,看到從眾多農業實業家、經濟學者、農學者都出席參加,范雅鈞過去在農業史的投入與付出成就,可見一斑。

聽著她回顧自己栽進農業歷史的考究,或許也不是那麼意外。過去她曾擔任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研究員、經濟學者瞿宛文的助理。瞿宛文曾出版幾本著作,只要談台灣經濟,絕少不了農業經濟與歷史,當時在製作魚塭轉作太陽光電議題時,發現台灣農地、魚塭地除了人力老化,藉由瞿宛文深入淺出的著作《農地土地改革與工業化》(春山出版),才能進一步了解到,為何國土如此破碎。果然,名師出高徒,在范雅鈞的新書重版出來發表會上看到瞿宛文,心理還是有一份讚歎。

從北到南,從西到東,范雅鈞環台跑透透,進田地,挖史實,參與過許多農會的設計執行、刊物製作,除了是她當年創立「凡止文創」的主要工作內容,也是她對農業與在地風土、人文的憧憬與關懷。雖然是北部人,20年冬,她經常往南跑美濃農會,每年的秋冬就是獻給美濃。

美濃是高雄重要的農業重鎮之一,好山好水好好吃,只要秋冬,美濃農會都會舉辦毛豆和白玉蘿蔔股東會,農民的農作物其實也是期貨物品,只是藉由開放民眾報名「認股」,一股幾斤,把預購概念化為投資,農民能事先規劃生產量,減少過剩、減少損失,民眾也能抱有期待,與親友共享。

上述提到的股東大會、「認股」活動,其實也是范雅鈞肯定美濃農會在產業經濟的策略。承接過去美濃農會採以企業認股方式,結合一股一股的農作收穫的成功方式,范雅鈞則承接其精神,推向大眾。

「美濃做的就是『計畫經濟』,預估種類與規模,而且有些品項就只有在地才能吃得到,像是白玉蘿蔔、毛豆、147米,這樣農民收入也才能比較穩定。」范雅鈞推向消費市場,投入心力與感情,最期盼的,是能讓大眾能願意到產地,理解吃下的食材從何而來,尊重生產者,感受大自然。

由於大部份蔬菜食材不耐長途運輸,地產地銷除了是種解決方法,也是在地風土的特色,美濃在這方面,則是在台灣執行較為徹底的農村,後來幾次我特定到美濃未來超市時,總能看到美濃特色稻作147米不斷補貨,在地人騎著車、開著車,都會5公斤、10公斤的帶走,熱鬧不已。

我曾訪問過的有機農業市集召集人、金融實業家身兼農民,都曾到訪日本參訪聞名的地產地銷模式,他們都說,台灣地方農村都很難做地產地銷這件事,一方面是交通運輸與地理環境,但最大挑戰,還是地方農會與農民的意願與決策。

台灣地方農會近幾年開始轉型,上述提到的「未來超市」,就是將農會超市改為「未來超市」。

「未來」聽起來很夢幻,但是能讓糧食、食材在未來都能供應無虞,就不是幻想,而是重要戰略。

然而,我也曾像許多人,誤以為「農會」是公家單位,范雅鈞也不諱言,農會沿革與發展的確複雜。從幾個部份談起,基本上有幾個重要階段:

1、日治時期的農會

強制農民入會,早期是由州廳首長兼任農會的「會長」,官方主導營運,農民其實沒什麼權利。二戰後,才有比較具產業經濟的規劃,納入畜產、青菜、米糧、肥料、機具,還買賣、信用組合等的綜合性合作社部門。

2、民國政府來台初期的農會

劃分為農會、合作社,需要審查後才能加入農會成為會員,不強制入會,中間修法,放寬審查資格,調整遴選總幹事制度,但是中央權力命令仍在。

3、美援時期的農會

從1951年到1965年,美國的計畫型援助計畫當中,包含了土地改革,農業和農村建設,以及農民組織的改革,除了現在常見的農漁會、水利會,還有一個四健會(4-H Club),美國1902年創立,農業部的農業合作非營利組織,很早就在落實近幾年推動的食農教育,強調在農業教育和農村中培育健全「身心手腦」,而不只是耕作農忙。

范雅鈞說,美援時期的農業推動,富有理念,不把農民當做只是生產工具,提升農民耕種技術與知識、鄉村衛生觀念以及培養婦女第二技能,其中的四健會則推動農業教育,希望讓農業青年兼具德智體群美。

然而美援計畫結束,之後農工建設、經濟起飛,當時的農會信用部很努力地賺錢,卻也荒廢了許多當時正在起步和建立的農業理念,而有了錢,黑道也容易介入,農會管理也就亂了套。

「好的農會能發揮它的價值,幫助農民、社區、產業,創造很多價值。」因此,范雅鈞合作的農會,都是這樣的對象。漸漸地,她開始將觸角轉移至台灣東部。2022年,她花了一整年不斷往返花蓮,一方面為花蓮農改場記錄撰寫百年保育品種的《吉野一號米》專書,同時也為抓緊時間,訪問年事已高的前吉安區農會秘書,也挖掘深埋在時間鴻流和倉庫裡的老舊公務文件,協助出版了《希望之地 世代傳承:吉安農會百年誌》。

我聽著農會上上下下職員對她讚譽不絕,看著她們熱情的互動,除了是行銷專案夥伴合作關係,更多是人情交流,每年只要產季到,該有的農穫,范雅鈞第一時間都會收到。她也將這份熱情感染了我,當知道我想進一步理解農會、漁會的角色,過去她所編的專書套書,成套的寄給我。

由衷地感謝,農業有這樣的歷史記錄者,這塊土地有這樣感情深重的人。